攝影:陳宇
關鍵礦產作為清潔能源轉型與國防安全的戰略基石,其供應鏈自主性已成為大國競爭的核心議題。面對美國關鍵礦產供應鏈“資源-技術-加工”三重對外依賴困境,特朗普政府將關鍵礦產安全提升至國家戰略核心層面,將股權投資作為核心干預工具,試圖通過直接入股礦業企業、聯動政策工具、構建產業生態三個維度突破產業瓶頸,實現資源控制與產業回流的雙重目標。這種“資本+政策”的雙重干預模式,既不同于純粹的市場調節,也區別于直接的行政令,成為美國重構全球關鍵礦產供應鏈的標志性舉措。
美國關鍵礦產供應鏈的結構性困局
關鍵礦產涵蓋稀土、鋰、鈷、鎵等50余種戰略性礦產資源,是電動汽車電池、半導體芯片、先進武器系統等核心產業不可或缺的關鍵原材料。根據美國地質調查局(USGS)2025年數據顯示,美國12種關鍵礦產完全依賴進口,29種進口依賴度超50%,其中稀土、石墨等核心礦種對中國形成“資源-技術-供應鏈”三位一體的依賴格局。
1.對外依賴的安全隱患。美國在關鍵礦產加工環節的“卡脖子”問題尤為突出:70%的稀土進口、59%的天然石墨、45%的電池級鋰進口均依賴外部,而鎵、鍺等半導體關鍵材料的進口依賴度更是接近100%。2025年中國對中重稀土出口實施限制后,直接沖擊美國F-35戰機生產線;銻的出口管制導致美國彈藥企業產能縮減,暴露出供應鏈的脆弱性。這種依賴關系在地緣政治博弈中已轉化為現實安全風險,傳統補貼僅能刺激短期進口替代,無法根治產業鏈自主可控問題。
2.國內產業生態的系統性衰退。產業空心化成為制約美國關鍵礦產自主供應的核心瓶頸。20世紀80年代以來,成本驅動下的產業外遷導致美國鋁加工產能從全球30%萎縮至不足5%,稀土分離技術因缺乏應用場景逐漸流失。更嚴峻的是,礦業項目面臨“審批-資本-人才”三重制約:《國家環境政策法》導致項目審批周期平均耗時7-10年,遠超加拿大和澳大利亞;資本市場更青睞科技股,2024年美國“七巨頭”總市值是全部黃金股的50倍,礦業投資跌至1990年以來最低點;行業工程師平均年齡超55歲,相關專業學生數量下降40%,形成技術傳承斷層。
3.傳統政策工具的效能失靈。拜登政府時期的財政補貼與貸款政策已顯露局限。以美洲鋰業為例,盡管獲22.6億美元能源部貸款,但項目推進緩慢,預計直至2028年才有望投產;MP材料公司的稀土加工項目即便獲得補貼,仍需依賴中國萃取劑等關鍵材料。這種“輸血式”補貼難以解決項目審批滯后、資本投入持續性不足、產業鏈協同缺失等深層問題,且資金使用效率飽受詬病,推動政策層尋求更具約束力的干預方式。
以股權投資為核心的多元政策組合
特朗普政府以“國家安全優先”為目標,突破自里根時代形成的“市場優先”政策傳統框架,將政策工具從拜登時期的能源部貸款補貼,轉向政府直接持股礦業項目的深度介入模式。為保障實施效果,構建“股權投資+政策工具+配套機制”的三維一體的干預體系,實現對關鍵礦產供應鏈的實施全鏈條介入。
1.調整補充現有法律體系。激活《國防生產法》授權,將關鍵礦產產能提升納入國家安全范疇,為股權投資提供合法性基礎。《大而美法案》(OBBA)為關鍵礦產撥款75億美元:其中20億美元用于在2027年前擴大國家儲備,50億美元用于供應鏈投資,億美元用于設立信貸項目。通過將《芯片與科學法案》的補貼資金轉化為股權,重新分配至少20億美元以資助關鍵礦產項目,形成“直接入股權利附加產業鏈綁定”操作框架。調整《通脹削減法案》稅收抵免政策,對股權投資項目給予額外稅收優惠,并通過政府包銷、價格下限承諾等方式降低企業市場風險。
2.組建關鍵礦產投資基金。根據西方主要媒體2025年9月16日報道,美國政府正就組建規模達50億美元的關鍵礦產投資基金展開談判,重點投資全球范圍內的戰略礦產項目。美國國際開發金融公司(DFC)正與總部位于紐約的投資公司獵戶座資源伙伴(ORP)洽談,擬成立一家合資企業來運營該基金。雙方考慮的合作模式為對等出資,逐步擴大規模至總計約50億美元。該基金最終落地,將成為美國政府為增加關鍵礦產供應而參與交易撮合的最核心舉措,也是美國政府首次直接參與大型礦產交易。
3.本土戰略礦種投資。2025月,美國國防部以億美元收購美國最大稀土生產商MP Materials15%優先股成為公司最大股東,與公司簽署10年期保底價采購協議,并提供1.5億美元貸款用于提升重稀土分離能力。月,能源部通過談判將美洲鋰業旗下位于內華達州Thacker Pass鋰礦項目23億美元貸款,轉換為公司5%-10%股權,成為其潛在最大股東。該項目一期產量可替代80%的當前鋰進口量,顯著降低供應鏈對外依賴風險。
4.跨國供應鏈股權整合。針對關鍵礦產出口大國加拿大,特朗普政府實施跨境參股策略。內政部以3560萬美元收購加拿大Trilogy Metals公司10%股份,并獲得額外7.5%股權的認股權證,同時推翻拜登政府否決,批準連接阿拉斯加礦產區的安布勒公路項目,挖掘銅、鈷、鎵等國防關鍵礦產供應潛力。收購總部位于溫哥華的美洲鋰業(Lithium Americas)公司5%股份,鎖定其內華達州鋰礦床的供應權益。這種"股權綁定+基礎設施配套"的模式,實質是將加拿大礦產資源納入美國供應鏈體系。
5.延伸參股貫通產業鏈。特朗普政府的參股策略已超越采礦環節,向上下游延伸:以89億美元入股英特爾成為最大單一股東,要求英偉達、AMD等芯片企業將對華銷售15%收入上繳政府以換取出口許可;通過獲得美國鋼鐵公司"黃金股份"直接干預跨國收購,甚至計劃參股洛克希德·馬丁等軍工企業;要求通用汽車為Thacker Pass項目提供鋰采購擔保,形成“開采-加工-應用”垂直整合生態。這種全鏈條參股模式,形成"礦產開采-材料加工-終端制造"的政策閉環,強化關鍵礦產的戰略價值轉化。
6.建立國家戰略礦產儲備。參照戰略石油儲備機制,建立關鍵礦產收儲制度。2025年9月,美國銻業公司從美國國防后勤局(DLA)獲得一份為期五年的獨家合同,合同金額最高可達2.45億美元,為國防儲備供應銻金屬錠以補充國防物資儲備。10月,DLA公開文件稱經開始使用《大而美法案》批準資金,采購價值高達10億美元的關鍵礦產,提出的交易量超過了美國的年產量和進口量,采購定價也高于市場預期。除稀土外,此次采購的礦產品還包括鈷、銻、鉭以及鈧。另一方面,特朗普政府也在考慮開發太平洋海底富含鎳、鈷、銅和錳等礦產資源。
戰略利益與工具理性的雙重驅動
從補貼到參股的政策躍遷,本質是特朗普政府基于戰略安全需求與政策效能考量的戰略選擇,背后蘊含多重動因的疊加作用。
1.供應鏈控制的戰略升級。相較于補貼的間接引導,直接參股賦予政府對項目的實質性影響力。通過持股,美國政府可直接或間接影響企業董事會決策,如對Trilogy Metals的持股使其獲得董事會席位提名權,對美洲鋰業的參股可確保鋰資源優先供應本土電池企業。這種“超級股東”地位,使美國能在地緣沖突升級時保障資源供應,擺脫對外依賴實現“資源自主-加工可控-制造安全”的戰略目標。
2.政策效能的精準提升。參股模式有效解決了補貼政策的固有缺陷:一是通過股權綁定降低道德風險,避免企業將補貼資金用于非生產環節;二是政府可分享項目收益,形成“投入-回報”的良性可持續循環,區別于補貼的單向支出;三是借助股權附帶條件突破環保與審批障礙,如通過參股推動安布勒公路項目重啟,解決了長期擱置的基礎設施瓶頸;四是擬設立聯邦支持的主權風險保險基金,若未來政府通過行政手段取消獲批項目,企業可獲全額賠償,解決政策連貫性不足導致的投資顧慮。這種優勢,在礦業項目長周期、高風險的特性下尤為突出。
3.產業回流的強力撬動。面對礦業投資低迷的現狀,政府參股發揮了“信心錨”作用。美洲鋰業股價在參股消息刺激下盤后暴漲98.7%,Trilogy Metals股價飆升逾250% ,這種市場反應吸引私人資本跟進,緩解礦業投資失血困境。在國防部對MP公司股權收購及融資過程中,摩根大通和高盛銀行跟投了10億美元注資。摩根大通2025年10月發表聲明,承諾在10年內投入1.5萬億美元,投向采礦、提煉、太陽能和核能、電池儲存和軍需品等27個子領域。美國鋼鐵、洛克希德·馬丁等企業的產能布局向本土集中,與礦產開發形成協同效應。
4.歷史經驗的路徑借鑒。2008年金融危機期間,美國政府通過入股通用汽車、花旗集團等企業實現危機救助的成功經驗,為此次政策轉向提供了參照。特朗普政府將特殊時期的應急措施轉化為常態化產業政策,認為政府參股在“市場失靈”領域具有不可替代的作用,尤其在關鍵礦產這種兼具商業屬性與戰略價值的領域,可有效平衡短期收益與長期安全。
收益與風險的雙重博弈
特朗普政府的參股政策在產生即時效應的同時,也引發了國內市場、國際關系與實施層面的多重挑戰,形成收益與風險的復雜博弈。
1.國內層面短期提振與長期隱憂并存。政策的積極效應已初步顯現:礦業項目審批效率顯著提升,安布勒公路等擱置項目快速重啟;企業融資環境改善,MP材料、美洲鋰業等企業獲得穩定資金支持;股價暴漲帶動行業估值修復,吸引科技資本向礦產領域跨界配置。潛在風險同樣值得注意:政府既當“監管者”又當“股東”的雙重身份形成利益沖突,可能導致政策向參股企業傾斜,損害市場公平競爭秩序;環保爭議持續發酵,Thacker Pass鋰礦與安布勒公路項目均面臨原住民抗議與生態保護組織訴訟,可能延緩項目落地進度。
2.國際層面供應鏈重構與盟友信任危機。在供應鏈重構方面,美國通過參股將加拿大、墨西哥等北美國家納入“資源朋友圈”,試圖構建“去風險化”的礦產供應鏈體系。但新政引發盟友強烈反彈:加拿大專家警告,美國政府入股Trilogy Metals等企業可能導致敏感技術流失與資源優先供應美國,呼吁啟動國家安全審查。同時資源民族主義反彈也在削弱供應鏈彈性,如剛果(金)拒絕向美國企業出讓鈷礦權,印尼通過鎳出口限制倒逼美國企業進行本地化投資。
3.實施層面操作復雜性與不確定性凸顯。政策落地面臨多重現實障礙:一是估值難題,礦業項目的資源儲量評估具有高度不確定性,政府持股比例與定價缺乏統一標準,容易引發利益輸送爭議;二是退出機制缺失,2008年對通用汽車的持股歷經數年才完成減持,而礦業項目周期長達20-30年,政府長期持股可能固化行政干預;三是國際規則沖突,美國以“國家安全”為由的參股行為,與WTO反補貼規則存在抵觸,可能引發其他國家的報復性措施;四是政策連貫性風險,股權投資項目依賴長期投入,若未來政府更迭導致政策轉向,將直接沖擊項目存續性。
特朗普政府以股權介入加強關鍵礦產控制,本質是大國競爭背景下“國家資本+市場力量”的戰略結合。該政策突破了傳統資源管控模式,但面臨成本、環境與技術的三重制約,揭示了關鍵礦產治理的新趨勢:資源安全正從“貿易獲取”轉向“能力建設”,政策工具正從“間接激勵”轉向“深度參與”,全球合作正從“自由貿易”轉向“聯盟協同”。未來全球關鍵礦產格局將呈現“多極供應、聯盟競爭、技術突破”的特征,如何在保障自身安全與維護全球供應鏈穩定之間找到平衡,成為各國共同面臨的課題。
作者 | 鄭宏軍 中國金屬礦業經濟研究院(五礦產業金融研究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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