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統一大市場的框架內理解“反內卷”——兼談對鋼鐵行業的影響

2025年07月12日 17:40 我的鋼鐵網責編：戚金榮作者：我的鋼鐵網

【核心觀點】

7月1日，中央財經委員會召開會議，明確提出“依法依規治理企業低價無序競爭，引導企業提升產品品質，推動落后產能有序退出”。這引發市場對新一輪供給側優化政策聯想和關注（參見文章《從“防內卷”到結構性調控——2025年供給側優化的政策可能路徑與市場聯想》）。

在當前政策語境下，“反內卷”應被置于“統一大市場”戰略的更大框架中加以理解。其核心著眼于治理無序競爭、低質供給與資源錯配等深層次問題，推動構建公平競爭、規則統一、要素高效配置的市場體系，從而為經濟高質量發展夯實基礎。

近期中央層面加快推進“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背后反映的是三重因素的合力驅動：

外部壓力方面，中美貿易摩擦重燃，加速推動中國由高度依賴“外循環”的出口導向型模式，向以“國內大循環”為主導的內需驅動型發展格局轉型；

內部結構方面，CPI與PPI持續負增長，折射出國內結構性供需失衡與有效需求不足，亟需通過深化要素流動與市場整合來提升資源配置效率；

微觀行為層面，地方層面的“GDP錦標賽”與企業層面的“低價競爭”交織共振，進一步加劇了資源錯配與產能內卷，亟需統一規則、規范競爭秩序。

需要強調的是，“反內卷”并非對2015年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簡單復刻，而是在治理重心與政策工具上均實現了結構性演進：

治理重心的轉變：由過去針對鋼鐵、水泥等傳統過剩行業，轉向當下光伏、新能源汽車、電商平臺等新興產業中普遍存在的“低效競爭”與資源錯配問題；

政策工具的升級：從以往依賴行政手段，逐步過渡到以法治化監管和市場機制糾偏為核心的新型治理體系。同時，在“全國統一大市場”戰略引導下，政策亦可能推動央地間權責結構的重塑，削弱地方保護主義對市場公平的干擾。

盡管當前“反內卷”政策的重心更多聚焦于下游制造業，但作為關鍵原材料的鋼鐵行業，其供給側調控路徑可能從“去產能”向“控產量”轉變，政策影響依然不容忽視。具體而言，影響主要體現在以下兩個方面：

直接影響雖然當前鋼鐵行業利潤率較去年有所修復，部分得益于原料成本下行，產能利用率也有所提升，但整體盈利水平仍處于歷史低位，鋼價仍處于磨底階段。從全行業對比看，鋼鐵在41個工業大類中利潤率排名靠后，反映其盈利能力依然偏弱。目前鋼材市場呈現“供需弱平衡”狀態，行業仍存在陷入“跌價-虧損-債務”負向循環的風險。在此背景下，“反內卷”政策下鋼鐵行業難以獨善其身，亟需在政策指引中尋找修復路徑。

間接影響若汽車和光伏等下游行業重要用鋼行業實施“控量穩價”措施，將壓縮鋼材需求，倒逼鋼企減產，政策介入以打破產量協同的“囚徒困境”或成為一種政策選擇路徑；而若傾向于“提質穩價”，則可能拉動高附加值鋼材的升級需求。

【正文】

一、“統一大市場”背景下的“反內卷”邏輯

1.1 戰略演進：從“外循環”到統一大市場

“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政策構想可追溯至1993年十四屆三中全會首次提出建設“全國統一開放的市場體系”。彼時，中國經濟正處于深度融入全球化進程之中，政策重心聚焦于“引進來、走出去”，推動形成以出口導向為特征的外向型經濟模式。

然而，隨著2018年中美貿易摩擦的全面升級，“外循環”路徑的對外依賴性與脆弱性日益顯現，倒逼政策重心回歸內需主導。2020年，中央財經委員會正式提出“以國內大循環為主體、國內國際雙循環相互促進”的新發展格局。至2021年，這一戰略進一步被凝練為“全國統一大市場”的政策表述，強調通過市場一體化提升國內大循環的效率與韌性。

進入2025年，該戰略已進入系統加速推進階段。今年1月，國家發改委印發《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指引（試行）》，標志著相關政策開始從綱領層面向操作層面轉化。7月召開的中央財經委員會會議進一步提出“五統一、一開放”（即統一的市場準入、市場監管、信用體系、要素市場、商品服務市場與開放合作機制），顯示頂層設計正在系統落地，全面發力。

1.2內外部挑戰驅動統一大市場提速

“全國統一大市場”戰略的加速推進，根源于當前中國經濟所面臨的多重壓力與結構性挑戰，其系統化落地不僅是政策演進的必然延伸，更是應對復雜局勢的現實選擇。其中，三大關鍵因素成為推動力：

（1）外部沖擊加?。?/span>

中美貿易摩擦持續升級，美方不斷擴大關稅覆蓋范圍，疊加全球供應鏈重構與保護主義回潮，嚴重沖擊我國出口導向型產業體系。在“外循環”不確定性顯著上升的背景下，構建強大而高效的國內市場體系已成為確保經濟韌性和安全的當務之急

（2）價格扭曲信號：

截至2025年7月，中國PPI已連續33個月同比為負，且近四個月跌幅進一步擴大，CPI亦多次落入負區間。這一“工業品出廠價疲軟—居民消費價格低迷”的組合，反映出國內有效需求不足與供給結構錯配等深層問題持續積聚，價格信號失真，削弱了市場資源配置的效率，也增加了政策調控的難度。

（3）產業競爭失衡：

受“風口”導向與地方政府競相招商的驅動，部分產業，尤其是新能源、光伏、電動車等新興領域，出現重復投資、產能冗余、價格戰頻發等現象。這種無序擴張不僅加劇了行業內卷，也加大了整體通縮壓力，進一步壓縮企業盈利空間，擾亂了正常的市場競爭秩序。

1.3 行為失衡：地方與企業的資源錯配機制

從微觀層面看，地方政府與企業的行為模式在一定程度上加劇了當前市場結構的失衡，加深了資源錯配和產業內卷。

地方層面，在追求短期GDP增速的導向下，部分地區陷入“逐底競爭”模式，表現為盲目跟風布局新能源等“風口”產業、設立本地市場壁壘等行為。這背后實質上反映出央地間事權與財力配置的長期失衡。地方政府往往通過爭取項目和發展指標換取政策資源，導致資源分散低效，甚至形成重復投資和區域保護主義。

企業層面，在整體需求增量有限的背景下，部分企業通過低價促銷、過度營銷等方式爭奪市場份額，代價卻是產品質量下滑與研發投入壓縮，形成“劣幣驅逐良幣”的不良競爭格局。這不僅扭曲了正常市場信號，也壓縮了中長期創新與升級空間。

在這一背景下，“反內卷”政策不應被視為孤立的應急措施，而應理解為“全國統一大市場”建設中的重要組成部分。其核心目標在于重塑公平競爭秩序、破除制度性資源錯配，進而提升全社會資源配置效率，緩解系統性價格下行風險，為高質量發展奠定基礎。

二、“反內卷”與“供給側改革”的對比

2.1 環境基礎：經濟階段與政策判斷的變化

與2015年前后“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發生在中國經濟從高速增長轉向中高速增長、行業普遍虧損的背景不同，當前“反內卷”政策所處的宏觀環境更為復雜，政策目標與空間也出現顯著變化：

經濟韌性仍存但邊際趨弱。2025年上半年經濟增長受到“搶出口”和“以舊換新”等政策驅動，表現尚屬穩定；但進入下半年，出口前置效應逐步減弱，換新補貼的拉動作用也呈現邊際遞減，經濟內生動能面臨一定壓力。

強調產能結構優化而非數量控制。2015年政策強調“大刀闊斧”削減無效和落后產能，以化解系統性過剩風險；而當前則更加注重中國“優質產能”在全球供應鏈中的支撐作用，政策重心逐步從“壓縮總量”轉向“優化結構”。

在此背景下，“反內卷”或并非追求簡單的壓縮產出或限產限投，而是意在遏制低效產能盲目擴張，優化行業競爭生態，引導資源流向效率更高、技術更優的方向，防止資源錯配與結構性扭曲持續惡化。

2.2 焦點差異：行業階段與問題成因的分化

2015年供給側改革主要針對鋼鐵、煤炭、水泥等傳統上游行業的系統性產能過剩問題，而當前“反內卷”則更多聚焦于新興產業中的結構性內卷和競爭失序現象，表現出更強的行業差異性與復雜性：

行業焦點轉向下游與新興領域。

近年來光伏、新能源汽車、儲能、電商平臺等新興行業在資本、政策和地方資源高度集中的推動下快速擴張，但也伴隨激烈的價格戰、重復投資、邊際效益遞減等新型問題。

行業問題類型更加多樣化。

光伏行業面臨產能擴張過快、多晶硅開工率下降、產業鏈中下游供需錯配等問題；

汽車行業則陷入價格戰主導的市場格局，盈利能力承壓，企業過度營銷替代研發投入；

電商平臺長期依賴補貼大戰搶占用戶，導致毛利持續下滑，加之監管滯后，平臺間無序競爭問題日益突出。

相比之下，鋼鐵、水泥等傳統行業經歷多年去產能和產量調控后面臨的主要問題更多集中在產能結構優化、盈利修復與綠色轉型，而非系統性產能過剩。

2.3 手段演進：從行政管理到制度性糾偏

與2015年供給側改革時期以行政限產壓產為核心手段的做法不同，當前“反內卷”政策在執行方式上體現出更強的制度化、法治化和協同性，標志著政策工具體系的深刻演進：

調控方式更趨精細化。

“反內卷”不再依賴“一刀切”式的限產限投措施，而是更加注重通過法治手段治理低價、低質等非理性競爭行為。政策工具涵蓋信息披露、行業標準建設、企業行為監管等機制，強化市場規則約束，提升行業自我修復與資源配置效率。

政策聯動性顯著增強。

作為“統一大市場”戰略的重要組成部分，“反內卷”有望與央地權責調整、財稅體制改革、政績考核機制等深層制度性安排協同推進，系統性緩解地方保護主義帶來的市場扭曲問題。

供需兩端協同發力。

在遏制低效供給擴張的同時，“反內卷”政策也可能輔以需求端支持舉措，如持續推進換新補貼、鼓勵品質消費和綠色升級等，逐步構建起“抑劣促優、供需聯動”的良性循環，提升整體經濟運行質量。

三、“反內卷”對鋼鐵行業的影響

3.1 背景回顧：鋼鐵行業的供給側改革歷程

鋼鐵行業曾是上一輪供給側結構性改革的重點領域，其政策歷程可簡要概括如下：

2015年行業產能利用率降至67%，全面虧損，成為供給側改革重點領域；

2016年國務院發布《關于鋼鐵行業化解過剩產能實現脫困發展的意見》，設定五年壓減1億–1.5億噸目標；

2017年提前完成壓減任務，行業效益開始回升；

2021年為配合“雙碳”目標，工信部首次提出粗鋼產量同比下降的要求，政策從“去產能”向“控產量”轉變；

2022–2024年產量控制逐步轉向市場化調節，重點放在平穩運行和區域結構優化上。

2025年一季度，全國鋼鐵行業產能利用率達到79.3%，處于2017年以來的75%分位，屬中上水平，表明行業整體供需矛盾仍在可控范圍內。然而，當前供需格局依然呈現“弱平衡”態勢，價格低位徘徊、利潤空間受限?！胺磧染怼闭咴诖吮尘跋聦︿撹F行業的潛在影響仍不可忽視，尤其是在引導資源流向、規范產能擴張和優化競爭秩序等方面，可能成為影響行業運行邏輯的重要變量。

3.2 直接影響：低價-虧損-政策干預的風險鏈條

盡管當前“反內卷”政策重點聚焦于光伏、新能源汽車等新興產業，但作為聯通工業上下游的基礎性原材料，鋼鐵行業難以置身事外。政策信號始終未曾中斷——在今年全國兩會政府工作報告中，國家發改委仍明確提出“持續實施粗鋼產量調控，推動鋼鐵產業減量重組”，顯示出鋼鐵行業依然處于政策重點監測與引導范圍內。

從基本面來看，房地產市場持續低迷壓制了建筑用鋼需求，制造業外需增長動能亦趨減弱，鋼材市場整體仍處于“筑底”階段。盡管企業利潤較去年同期有所回升，但主要受益于上游原料價格下行，特別是煤炭開采與洗選行業出廠價格大幅回落所帶來的成本端緩解，行業盈利修復基礎仍不穩固。

據統計，截至2025年5月，全國鋼鐵行業營業利潤率僅為1%，在41個工業大類中排名倒數第三，反映出盈利能力長期處于低位。當前鋼材供需格局呈現弱平衡，疊加制造業與出口需求預期走弱，行業仍面臨陷入“低價-虧損-債務”惡性循環的風險。一旦價格戰加劇、利潤再次壓縮，不排除政策層面啟動新一輪干預，以穩定供需結構和市場秩序。

3.2 間接影響：下游“反內卷”路徑將深刻影響鋼鐵行業運行節奏

當前，“反內卷”政策重心聚焦于新能源汽車、光伏等重點下游用鋼制造業，其政策導向正通過產業鏈上行，逐步重塑鋼鐵行業的供需結構與盈利模式。整體來看，這種影響主要通過兩條路徑傳導至上游：

（一）若實施“控量穩價”路徑：

若汽車、光伏等主要用鋼行業推進“控量穩價”措施，將直接壓縮對鋼材的邊際需求，倒逼鋼廠主動減產。

汽車行業為例，作為鋼材消費的重要下游，近年來在新能源汽車帶動下實現快速擴張。2019—2024年，新能源汽車年均復合增長率接近60%。據測算，2024年汽車制造業用鋼量已超過7000萬噸，預計2025年將占全國鋼材總需求的近8%。然而，隨著行業競爭白熱化、價格戰頻發，相關鋼材品種價格亦受到沖擊。“反內卷”政策若強化對汽車行業的價格引導與產能規范，可能在抑制產量擴張的同時，傳導至鋼鐵行業的需求端，壓縮鋼材消費空間。

光伏行業同樣是近年來拉動鋼材需求的重要增長引擎。2019—2024年，國內光伏新增裝機容量年均復合增長約60%；2024年新增裝機達到278GW，同比增長28%，相當于2010—2020年11年累計裝機總量的總和。光伏支架是鋼材在該領域的主要應用場景，其中約90%的結構采用低成本、高強度的鍍鋅鋼板。

據國際可再生能源署測算，建設每1MW光伏電站需消耗鋼材約56噸。以此估算，2024年光伏行業對鋼材的新增需求約為1550萬噸，構成鋼鐵行業的重要邊際支撐。然而，若“反內卷”政策在該領域強化規范、抑制無序擴張，行業增速放緩的趨勢一旦確立，相關鋼材需求亦將受到牽制，對上游形成額外壓力。

（二）若實施“提質穩價”路徑：結構優化與財務改善同步推進

若“反內卷”政策更側重于提升產品質量、規范市場秩序，而非單一壓縮產量，下游行業在限量生產的同時，可能同步引導產品標準和技術門檻提升，從而帶動上游鋼鐵行業的產品結構優化和技術升級。

為滿足更高質量要求，鋼企可能加大在高強度鋼、耐腐蝕鋼、低碳環保鋼等高附加值品類的投入，推動行業由“以量取勝”向“提質增效”轉型。這不僅有助于改善盈利結構，也為鋼鐵行業打開新的產業鏈向上空間。

此外，下游行業的規范化也可能帶來回款周期的結構性改善今年3月，國務院發布《保障中小企業款項支付條例》，自6月1日起施行，明確要求機關、事業單位及大型企業向中小企業采購貨物、工程和服務時，付款周期不得超過60天。6月10日至11日，已有17家重點車企響應條例，公開承諾“付款賬期不超過60天”。這項政策有望優化鋼鐵企業的資金回籠節奏，緩解財務壓力，提升經營穩定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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