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東的春天就是這樣,總是細雨蒙蒙的。屋前柳樹的顏色被雨洗得更加翠綠,片片懶懶地垂著。梁麗君坐在臺階上,細細的雨絲飄下來,聚在她臉龐的皺紋上。墻邊的蝸牛慢慢移動,梁麗君盯著蝸牛,看著它們緩緩蠕動到濕漉漉的草地上,與棕色的土壤融為一體。前兩天,礦領導找她談話,問她有沒有赴內蒙古創業的想法——那邊的新建礦井急需技術骨干,梁麗君陷入了兩難的選擇。
她所在的礦不過兩年就要關井,但好歹還能再待一段時間。大兒子明年就要中考,小女兒剛讀二年級,都正需要父母陪伴;老人忙碌了大半輩子,正是兒孫繞膝,該享天倫之樂。再說,如果去了內蒙古工作,夫妻異地,有些事情處理不好,也會影響家庭和睦。可出去闖闖的念頭總是揮之不去。梁麗君盯著蝸牛出神,任思緒飄飛。
小女兒正追著兩只鴨子向屋前的池塘走去,雛鴨披著淡黃色的絨毛,搖搖擺擺地向前。大鴨子仰天叫了兩聲,撲棱著翅膀躍入水中。雛鴨不緊不慢地踱步,浸入水中,微波隨蹼翻起,與大鴨子的漣漪重疊交融。一個晃神,小女兒竟站在水邊躍躍欲試,梁麗君急忙喊住她。正打算訓斥一番,她卻扮個鬼臉,蹦跳著跑開了,轉眼看到姥姥端著剛炸好的小肉丸走出廚房,便又悄悄地走過來——調皮鬼哪有空聽啰嗦的說教,但剛出鍋的小肉丸還是值得嘗嘗的。孩子這樣頑皮,梁麗君如何舍得離家千里?
“你這次回來就一直發呆,咋,工作中碰到難處啦?還是我們小湯圓不聽話又惹媽媽生氣了?”姥姥一把摟住小女兒,作勢要打。小女兒在姥姥懷里扭來扭去,尖叫著要跑。“媽,領導找我談話,問我要不要調去內蒙古的新礦井工作。”姥姥一愣,臂膀一松,小女兒趁機逃出“五指山”,抓起一把小肉丸就跑。
“你和川兒商量了沒?這種事情你們夫妻兩個可得商量好。”
“馮川一向很支持我工作。去了那邊,收入能提高不少,事業也大有可為。孩子奶奶身體一直不好,隔三岔五住院,前兩天心梗犯了,現在還在醫院住著呢。我要去了內蒙古,將來如果要做手術,我們也能拿得出錢來。”小女兒還在院子里鬧,招貓逗狗、追雞攆鵝,忙得不亦樂乎,一點兒也不理會穿過她裙子的絲絲細雨。
姥姥摩挲著手指,大拇指不住地搓著食指指節,望著小女兒出神。“你和老大說了嗎?雖然是男孩子,但他這個年紀最是敏感執拗,你得掰開了、揉碎了和他說,不然非鉆牛角尖不可。你忘了前幾年老二剛出生那會兒,全家都圍著老二轉,這小子還賭氣離家出走。”遠處的青山被煙雨籠罩著,池塘里逆行的魚兒好奇地繞著幾片殘花打轉,不諳世事的雛鴨慢騰騰地靠近,卻驚得魚兒猛地一撲騰游走了。
“下午等馮川把老大送過來,我和他聊聊。他當年離家出走那事兒,確實是我們疏忽了。”梁麗君笑著望向小女兒——她摸著大狗的頭,撓它的脖頸,狗兒舒服地瞇著眼搖頭擺尾。她狡黠一笑,狠狠擼了幾下狗頭,扭頭就跑,一臉呆呆的狗兒反應過來,撒丫子追上去,你追我趕,好不快樂。
“你也不用擔心我和你爸這兒,我倆身子還算硬朗。你放心工作,這邊交給我們。你走了,我和你爸幫你們帶孩子,給孩子和馮川做做飯。你就把心放寬,放心去闖。一會兒媽給你弄點好吃的補補。”
月亮的步履剛踏過院子的東墻,小女兒明亮的眼睛正打量著過路的人,馮川帶著兒子回來了。一家人簡單吃過晚飯,馮川又提著給他母親做的飯,匆匆忙忙趕往醫院。夜里起風,樹搖鳥叫。明亮皎潔的月光被樹枝劃得隱隱綽綽,擾得梁麗君睡不著。一旁的小女兒已經熟睡,輕輕地打著鼾。小孩子火力旺,容易出汗,身上一股小雞崽的味道,毛茸茸的,撥動著一個母親內心深處的癢癢肉。
她給小女兒掖好被子,拿起外套去了院子里,望著遠山出神。輕風催著云兒快走,去前面的泰山上歇歇腳,莫要遮擋了此地好月光。“你說,內蒙古的風是什么樣的?”梁麗君一回頭,兒子走了出來。少年學著她,徑直坐在臺階上,凝望著遠處的山。
梁麗君向兒子看去,沒有出聲。
“我猜很粗糲,風卷著細沙,一點兒也不和煦。那里應該很干燥,但一定有自由的味道。”見梁麗君沒有回答,兒子自問自答,陶醉在自己的想象中,張開雙臂,像是與千里之外西北的風遠遠打了個招呼。
“兒子,媽要是真去內蒙古了,你咋想?”雖然兒子表面沒有反對的意思,但她還是暗暗捏了一把汗。
“去唄!”兒子扭過頭來看她。風漸漸小了,母子倆并肩而坐。
“好!”梁麗君笑起來。
“你不問問為什么?”
“那我要問嗎?”
“要問,不然我醞釀了一晚上的話都白費了。”強裝成熟的兒子瞬間破功,瞪著眼,作勢要拍她。
梁麗君一躲,兒子的手落了空。她覺得兒子氣急敗壞的樣子很可愛,忍不住逗他:“為什么你會贊成媽媽去內蒙古呢?”
“因為我想看到媽媽沒有束縛地翱翔在自己的人生里。”兒子低了低頭,摳著手指,“我知道你有多熱愛自己的事業。書柜被你塞得滿滿當當,就連床頭柜上都是厚厚的資料。你考了那么多證書,獲得過那么多獎項,卻被我們困在四四方方的灶臺旁,每天早起給我和妹妹做飯,中午要回來給奶奶做營養餐,下午下班回來還要輔導妹妹寫作業、打掃衛生、洗衣做飯。有時候爸爸加班,你晚上還要去醫院照顧奶奶。就算有這么多束縛,你還是努力往高處飛。我想,媽媽在沒有束縛的情況下,能飛得更遠、更高。遼闊的草原,最適合飛翔。”
兒子靠在她身上,遠山和近水次第鋪展在眼前。兒子聲音漸小,嘴里還嘟囔著什么,她的思緒卻愈發清晰。她的生活好像一棵龍舌蘭,葉子一片又一片地慢慢長出來,這一片叫“婚姻”,那一片叫“事業”,后來又慢慢長出兩片名為“孩子”的嫩葉。她實在是左支右絀,只能把更多營養分給嫩葉們,然后望著那片日益萎靡的“事業”哀嘆。
臨行那天,陽光穿透連日的陰云,暖融融地擁抱著小小的院落。姥姥把炸好的小肉丸包起來,塞進梁麗君的行李箱。馮川請了半天假,眼里的不舍快要溢出來,但還是緊握著她的手:“家里有我,你放心去闖。”兒子抱著小女兒,倚在院門旁,像一棵悄然挺拔的小樹:“梁女士,草原風光無限好,記得多拍點照片,我和妹妹可都等著看呢。”他頓了頓,語氣認真了幾分,“還有,記得照顧好自己,別太累了。”
梁麗君坐上開往內蒙古的大巴。車漸漸遠去,故鄉的山水草木都化作如煙似霧的虛影,直到再也看不到。一千多公里實在太遠了,遠到興奮和不安都被留在了穿過的一座座山、一條條河中。大巴從黃河入海口出發,逆流而上。車搖晃著,梁麗君倚著窗戶睡著了,昏昏沉沉地聽到領隊打電話:“我們還有半小時到家,家里都準備好了吧?”她本想把眼略睜一睜,卻又睡了過去。再睜眼,車窗外已是陌生的景象,人影攢動,鞭炮的煙霧逐漸與故鄉的那一縷縷虛影交織,融進草原蒼茫的藍天。
作者:張木垚 版面編輯:袁理
來源:中國煤炭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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